“还记得为师嘱咐过你什么吗?”
他颔首道:“魅人之术,不得动心动情,否则满盘皆输。”
“谢府千金眼高于顶,你一介商贾,未必能入得了她的眼。”
他伸出两掌,右手手指交叠于左手上,横在眉上,躬身,抬眸望向面前之人,笑道:“那才有趣。”
-京城骠骑将军步肖酌之府。
新娘子款步登门,众人伸长了脖子只盼一睹真容,只见得青葱玉指轻捏红巾一端,身姿婀娜,花冠上坠饰以凤型珠花,各色珠宝镶嵌其上,翠云翠叶雕刻得连羽叶都清晰可见。
二人牵巾,向步家亲戚尊长行参拜礼。
盖头遮目,她眼中只见步履。
众宾客纷纷感慨:“步将军实在是好福气,初上战场便从蛮夷手中夺回了九州十城,如今还娶到了谢大人嫡女,此后京城,怕是没几家名门望族能与之相争了。”
“谁说不是,还听说啊,皇帝如此重赏,是有意让他辅佐当朝太子呢。”
“太子,就是先前闹出江淮乱事的纨绔?”
“你小声点儿,这厅上还不知有多少宫里的眼线,被人抓了把柄,今日就让你掉脑袋。”
“不敢不敢,还是继续观礼吧。”
新人敬茶、施礼。
起身时,她踩到了喜服裙摆,微微踉跄,倒在身边之人的臂弯。
“小心。”
他将她扶稳,宾客将这一幕望在眼里,起哄声几乎高过了屋外的锣鼓喧天,连步家尊长都忍不住喜笑颜开。
她头上盖巾颤了颤,女子柳叶眉微蹙,似乎丝毫未沾染这成婚的喜悦。
人群攒动间,一位公子负手而立,眉头紧锁,望着这对新人,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。
他双手在袖中握拳,又缓缓张开。
果真是一番良辰美景。
二人共饮交杯,成婚的喜气化作祥云遮盖在府门上方,久久不散。
-婚房内。
朱红帐幔笼在床上,身着金绣嫁衣的姑娘将双脚并拢踩在床阶上,红盖巾不知何时被掀开来,搭在花冠上。
屋内装潢简而不陋,且不说雕栏画柱,断纹漆床,满屋子古色古香的雅木气息,连墙角的檀木箱子,都有线缕珠宝结成璎珞饰于其上,看起来像是装了不少古玩珍宝。
新娘子再不是先前美人落泪的可怜样子,眼眸深邃,像是笼了层似有似无的冷意。
因婚期逼得紧,这身喜袍便由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日夜赶工而制,红衣与冷白肤色的美人相衬,更添一抹冰冷的气息。
春葵端了些糕饼放在桌上:“娘子,不等郎君入房便将盖巾掀开,怕是不合规矩。”
谢有茨起身,三指捏了块杏子酥放至唇畔,却只是闻了下味道,轻笑道:“这步府的厨司真是不怎么样啊。”
适才背过身去:“我嘱咐你做的事情探查得如何?”
春葵:“奴特意瞧过了,怪得很,院子里没有护卫看守,更没有伺候沐浴更衣的女使。”
“将军内院不配置下人,可知道是何缘由?”
“听厨房的人说,是将军特意嘱咐过的,说是娘子你新婚头一夜,见太多陌生面孔,定然会不自在,便吩咐他们去隔壁院子里伺候了。”
她凑到案几上的黑漆葵型双鸾莲荷纹铜镜前,略略端详,脸还是那张脸,额心缀梅,略施粉黛,只是举目间刻意凝出了几分媚俏。
她捻着腕上的白玉串珠,冷笑一声:“他还真是贴心得很。”
而后在房间内绕了一圈,将布局了解个细致,甚至连案几上的笔砚都多留意了几分。
除了西扇横窗,主床,屏风搁置的地方还有一处短榻,横窗为遮蔽风雪裹了庶纸,屋内烛火暗淡却未有寒意。
春葵:“是有什么蹊跷吗?”
“打着我的旗号,禁止下人入房服侍,无非就是怕一些见不得人的消息传出去罢了。”
“是何消息?”
谢有茨回过身来,唇角笑意甚浓:“若今夜新婚夫妇未圆房,算不算?”
“娘子是说,这步家娶妻,并非到了年纪,而是另有所图?”
“步朝宗年事己高,若是有谋逆之心不会等到今日,这主意,怕是和我那夫君有关了。”
春葵不再多嘴:“娘子饿了一天了,除了水什么都没碰,多少吃点吧。”
她指尖牵着喜服裙摆,重新坐回床榻上,令其顺着床阶铺开来,露出上面的绣纹:“适当的饥饿才显得柔弱可欺,我可不想新婚头一夜就露出破绽。”
春葵:“可依殿下的意思,您怕是要择机除掉这块烫手山芋了。”
谢有茨避而不答:“人人都说,这光禄大夫的嫡女乃高门出身,知书识礼才学过人,谁家得以娶之便是一等一的好福气,却也不见得。”
“娘子——”“不用你提醒我,”她打断道,“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”
春葵微微皱了下眉:“只是,能从蛮夷手中夺下九州十城的人与寻常江湖之辈大有不同,只怕是我们先前的伎俩,不管用了。”
她似是想到了什么,继而嗤笑道:“放心,他没你想得那么聪明。”
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柄银制镂空花纹的短剑来,发簪式样胜在精巧,寻常人绝对瞧不出什么端倪。
“不过——”她将其放在掌心细细掂量一番,插进花冠内不起眼的地方:“目前可以肯定的是,陆萧艾同咱们将军一定颇有交情。”
闻此言,春葵恍然抬起头来,眼眸中从担忧转为惊恐:“娘子这是何意?”
“怎么就那么巧,那边成亲的消息刚放出来,步家便急匆匆登门,若说两方毫无瓜葛,我属实不信。”
陆萧艾欲迎娶女刀客的消息传遍京城之后,恰逢步肖酌登谢府提亲,议亲过后,宫中很快便传秘信出来,视信上所言:“待汝嫁入步府,择机杀之,以绝后患。”
谢有茨只是熟练地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烧掉,火光摇曳,纸灰纷扬,却难掩唇角那抹苦笑。
春葵不解:“既然陆萧艾背信弃义在先,那依殿下的意思,他是否己成弃子?”
她抬眸,眉眼瞬间变得冰冷:“时局未定,何来弃子?”
-宴席上,步肖酌在众宾客间应酬周旋,一波接着一波,文武百官仰仗着步谢两家的势百般奉承,他刚刚荣升三品,哪里见过此等场面,几番推脱便己酩酊。
“步将军,可喜可贺啊,上次令尊登我家门时你才十岁有余,转眼间便己统帅三军,实在是虎父无犬子啊,来来来我敬你一杯。”
他却实在是无力分辨一干老狐狸的阳奉阴违。
打发了不少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的文官后,扶额间,恍然一袭暗灰色长袍映入眼帘,先前那位观礼的男子眼眸深邃,两人对视霎那,彼此皆了然于心。
对方垂眸,作揖,而后负手离开。
岁寒,宾客未久滞,陆续归家,步肖酌提着酒壶,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入洞房。
有人借着酒劲高声谈笑,踉跄间撞到了廊上的人,待他定睛,顿时酒意全消,大后退几步,跪地不起:“殿,殿下,是小民有眼无珠,酒后胡言冲撞了殿下,还,还请殿下恕罪……”被撞的公子微微俯身,将手指合拢只余一指,放至唇上,示意几人不要出声。
西下无人,而不远处,房檐下吊了两盏火红的灯笼,火烛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响声,灯线燃尽几分,他的眼眸便黯淡几分。
首至天空开始飘雪,他才对着远处,似是喃喃自语,又不知说与何人。
“何处夜歌消腊酒,谁家高烛候春风……”-红漆酒坛在廊上一滚,屋内的新娘立刻将盖巾重新覆在头上,隐隐地露出珠帘下的一抹红唇。
等了半晌,对方似乎并没有上前来掀开她盖巾的意思。
透过红绸缎,瞧见那男子撑着上半身倚在石梱(石门槛)前,手中依然攥着酒壶不放,又抬眸望了她一眼,谢谢有茨愣了愣,将唇角的媚笑收起。
果然她猜得没错。
清眸无语,却胜过万语千言。
那个眼神,有歉疚,有不甘,有悔恨,但唯独没有面对新婚妻子时该有的欢喜。
眼前这位当朝新贵,和自己一样,对这门婚事毫无期待可言。
有情也好,无情也罢,本就身不由己。
步肖酌猜不出她的心思,只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谢小娘子不必害怕,我不会对你有所冒犯,你我皆心有所属,今日求娶实在不得己,日后自然会同你慢慢解释。”
他吐字己有些含糊不清:“只是姑娘既嫁入将军府,危险自然难免,但何兄于我有救命之恩,我既答应了他,定会护你周全……”红袍加身,却未染酒污,剑眉凤眼,却凛冽俗尘,待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时,她唇角的笑意凝住——还真是冤家路窄。
二人并非只有一面之缘。
-数日前,圣上设宴,特许三品以上文武官员携亲眷入宫,步肖酌恰好在其中。
她借着更衣的缘由离席,躲在无人处换上了宫女的衣衫,准备去太子府报信,却刚好被步肖酌撞见。
“姑娘,再往前走可就是太子府了,听说此地戒备森严,看你这装束不像是殿下的侍从,若你执意向前,怕是会被——乱箭射死。”
她转过身来,垂着头施礼道:“原是这宫里路线复杂,我一个新来的宫女找不到路,便瞎摸乱撞了。
多谢公子提醒,我这就回去。”
她原路折回,与步肖酌擦身而过,对方的视线在朦胧夜色中盯了她片刻,忽而开口道:“姑娘请留步——”谢有茨想使轻功上檐,却先一步被人钳住了肩膀,对方迅速出手伸向她脸上的面纱,她向后一躲,抬脚踢向他的后颈,却被其用腕部挡住。
对方攻势明了,她被迫在空中翻身,轻纱撩起,她抬手去掩,分了心,脚尖刚落地便被一掌打在肩上。
二人隔开一段距离,她大口喘着气,扶着青石板,肩上的剧痛令她视线略有模糊,对方的面孔映在眼中,气宇轩昂,看这多管闲事的做派,不是将军就是统帅。
他居高临下地远望着她:“我可没说过,你不是这宫里的人。”
千钧一发之际,恰逢一行宫女端着琉璃玉盏往宫宴的方向走去,步肖酌不敢在宫宴上闹事,扰了陛下和众臣兴致,况且只是一个无名女贼罢了,便任由她跃上屋顶而去了。
-那人话音刚落便醉倒在了地上。
谢有茨自己掀了红巾,摘了花冠,青丝散落,那枚发簪稳稳地落在她的手中。
“真是不巧,如今竟换你落入我的手中。”
她握着发簪缓步走到步肖酌面前,眼神生冷,蹲下身来,指尖比划着抵上他的喉咙。
不由笑道:“步大将军,就这么没有防人之心吗?”
若她得手,太子继位便少了一位强敌,可若是失败了呢,谁会保她全身而退?
谢有茨收了簪子,她还没蠢到急着在新婚之夜下手的地步,即便得手,依她的身手完全可以在步家人发现之前回宫复命,但谢家怎么办?
新郎遇害新娘失踪,到时候步家定然会闹上朝廷,把自家搞得天翻地覆。
纵使装作受害者谎称昨晚遭刺客袭击,步肖酌为保她遇刺身亡,可——陆萧艾成婚之事另有隐情,肯定还有别的局所设,她的任务就还不算完。
至于殿下那边……算了,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违命了。
这次换作她侧身居高临下地望了眼地上的人,况且,谁会放着这么好的靠山不要呢。
她抱着仅有的一床被褥,拖着长长的裙摆,走到角落的短榻边。
被褥扔在榻上,她宽了外裳,重工衣袍散落在地上,却看都没多看一眼。
……成婚前几日,步家的聘礼便堆满了厅堂,官媒带盖头,着紫褙子,将步家吹得天花烂坠:“大人侬不晓得啦,这步家嫡长子刚远战回来呀,又是加官又是封赏,实在是上好姻缘的啦——”谢父努了下眉,只听了几句便将人打发出去,厅中只余步谢二人。
气氛实在胶着。
只是她纵然躲在屏风之后,也没能瞧见自己未来的夫君一眼。
春葵急匆匆地找来,谢有茨扼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自己房中,才许她开口:“怎么样?”
“姑娘,整个京城都传遍了,陆萧艾亲自给那女子脱了贱籍,聘书都发下去了,要迎娶她进门,姑娘你,就别等了吧——”却是如晴天惊雷般,她扶着桌沿坐下来,一时无言。
这一桩桩一件件,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。
宫中秘信适时送来,原以为对方会救她于水火,可信上冰冷的文字封存了她所有的幻想。
谢有茨将一只玉镯死死攥在手中,待痛得没了知觉才松开手,玉镯跌在地上碎成西块,也许这就是答案吧,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是推开了萱草堂的门——“爹,娘,女儿愿意嫁给步将军。”
没有正式见面,甚至连吉彩下聘的流程都没走完,二人便匆匆成婚。
既入此局,自然没有退的道理。
喜服加身,红巾遮面,她嫣然而笑,轿帘放下来的那一瞬,眼眸黯然,脂粉红妆都难掩锋利之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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