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粒子在青石板上蹦跳,像撒了把碎玻璃渣。
赵小虎握着扫帚疙瘩走在最前,竹柄上七道电工胶布裹得紧实,却遮不住底下渗开的暗红油渍——那是昨夜在老陈诊所替三儿包扎刀伤时蹭到的血,混着磺胺粉的苦味,冻成了冰碴子。
二十西岁的人了,棉袄袖口还漏着军绿秋衣,却把腰板挺得像码头的吊车,扫帚穗子上结的冰棱随着步伐撞击,发出细碎的响,惊得墙根瓦松上的积雪簌簌掉落。
“虎哥,东巷张瘸子今儿又躲着咱。”
三儿缩着脖子跟在身后,棉袄口袋里的西瓜刀刀柄硌得大腿生疼,红绳穗子随着步伐在雪光里晃荡,像滴不凝的血。
十六岁的少年鼻尖冻得通红,BP机天线从裤兜探出半截,在风雪中划出银线,“他说等船厂发了工龄补偿款——”“补偿款?”
赵小虎突然驻足,扫帚疙瘩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惊起墙根觅食的麻雀。
路灯杆的影子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,落在斑驳的院墙上,像极了父亲当年站在吊钩下的剪影,“王主任上周换了辆桑塔纳2000,车牌尾数37,和咱爸那台吊钩一个号。”
他望向远处码头,巨大的吊车正在雪幕里转动,钢铁齿轮的轰鸣混着雪粒子,砸得人心慌——那台编号BH-037的吊钩,此刻正抓着集装箱起落,像只永不餍足的铁手。
巷子尽头的“红星小卖部”铁门紧闭,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木牌,“星”字缺了角,像被人咬掉的门牙。
赵小虎用扫帚柄敲了三下,节奏顿挫如码头的装卸号子:两长一短,是父亲当年和工友约定的暗语。
铁门“吱呀”开条缝,李老板的圆脸挤出来,双下巴上沾着冰棍渣子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,指尖还夹着半支红梅烟:“虎哥,今儿冰棍卖了八毛,凑个整……”三儿伸手接钱,袖口带起的风掀开货架上的塑料布,露出成箱的红梅牌香烟,包装上的烫金图案在煤油灯下泛着贼光,烟盒侧面印着极小的吊钩简笔画:“李老板,这烟和白天豹哥场子的一样啊?”
他故意把西瓜刀往腰间一别,刀柄红绳正好扫过铁门,刀鞘碰撞声惊得李老板肩膀一缩。
李老板的脸瞬间白过雪粒,视线在扫帚疙瘩和西瓜刀之间打转,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,哈出的白气混着烟草味:“豹哥……豹哥说算保护费抵扣,每箱比批发价贵两块。”
他突然凑近赵小虎,油渍麻花的围裙蹭过对方棉袄,“下午看见豹哥的桑塔纳进了码头,车斗里用油布盖着铁桶,桶上印着‘远华贸易’——和电视里演的走私案一个德行,铁桶编号都带BH开头。”
赵小虎的扫帚柄在铁门上碾出火星,这个在棚户区响了三年的名字,此刻像根钢针扎进冻硬的青石板。
他想起老陈诊所里浸透血的供货单,想起三儿BP机上闪烁的“HYC-037”,突然用扫帚尖挑起箱盖——红梅烟盒底下,赫然露出印着“工业用润滑剂”的铁桶边缘,桶身喷码BH-037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,和父亲工友牌上的编号一模一样。
“走。”
他拍了拍李老板颤抖的肩膀,扫帚疙瘩在铁门上留下道白印,“下次抵扣换点正经货,三儿这小子闻不得香精味。”
转身时,袖口扫落货架上的报纸,头版《滨海港开放政策解读》上,“来料加工免税条款”被红笔圈得通红,像摊开的血,条款旁用铅笔写着“远华贸易专用”,字迹是王主任特有的蚯蚓体。
雪越下越密,三儿突然蹲在路灯杆下,从雪泥里捡起半张报纸。
背面讣告栏里,“周志刚同志因公殉职”的黑体字刺得人眼疼,逝世日期1989年12月27日,正是父亲在码头被吊钩砸断腿的同一天。
讣告右下角,“码头起重事故”的字样被水渍晕开,隐约可见“BH-037”的编号,墨迹边缘有被人刻意涂抹的痕迹:“虎哥,周叔和虎叔,是被同一台吊钩砸的……”赵小虎猛地夺过报纸,油墨蹭在劳保手套上,像道永远洗不掉的疤。
他想起老陈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《水浒传》残页,想起李大爷擦父亲遗像时嘟囔的“那年冬天,吊钩螺丝早该换了”,突然觉得码头的吊车声格外刺耳,每一声都在重复那个编号:BH-037,BH-037。
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,掌心的老茧刮过他手背:“小虎,吊钩响的时候,离远点……”可那年他才十岁,只看见父亲被抬上救护车时,工装裤浸透的血在青石板上画出个巨大的问号。
巷子拐角处,李大爷的破屋漏着昏黄油灯,老人正坐在门槛上砸煤球,锤头起落间,露出藏在围裙下的船厂工牌——那是父亲当年送他的,编号BH-035,只差两位就是致命的BH-037。
工牌边缘卷着毛边,照片上的老人穿着二十年前的工作服,身后是崭新的吊车,可现在吊车早己锈迹斑斑,老人却还住在漏风的棚户里。
“小虎啊,”李大爷往旁边挪了挪,炕席下露出半截发霉的《水浒传》,封面的豹子头缺了只眼睛,“你爸走的那晚,非要把最后半袋煤球塞给我,说‘大爷,等路灯装上,巷子就亮堂了’。”
他把书塞进赵小虎怀里,书页间掉出块生锈的金属片,边缘锋利如刀,“这是你周叔工牌的残片,编号BH-037,他死前攥在手里的,钢印都被血泡发了。”
三儿凑过去,借着火光看见金属片边缘的“037”,和白天在豹哥车牌、供货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。
插画里“林冲火并王伦”的页面被翻得发亮,豹子头的枪尖上,有人用红笔描了道刀疤,和刀疤大腿上的伤口分毫不差,枪杆上还刻着极小的“BH”字母,像码头吊车的缩写。
“拿着。”
李大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粗糙的手掌摩擦着赵小虎手背,像砂纸打磨钢铁,“你爸留下的电工刀鞘,我给配了个刀柄。”
木质刀柄上,用红漆描着把扫帚,正是赵小虎天天用的那把缆绳扎的扫帚疙瘩,刀柄末端刻着“清扫”二字,笔画间填满了煤灰,“你爸说过,扫帚扫得净青石板的雪,扫不净人心里的灰……”赵小虎摸着刀柄上的木纹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手,也是这么粗糙,却在最后一刻把电工刀塞进他手里:“小虎,这刀是吃饭的家伙,不是拼命的……”可现在,刀柄贴着他左臂的刀伤,那里还留着刀疤的西瓜刀印,火辣辣地疼。
他突然明白,父亲当年没说完的话——有些灰,要用血来扫。
“李大爷,”三儿突然指着插画惊呼,“林冲的枪头,和虎哥白天用的西瓜刀,刀疤位置一样!”
老人没说话,只是吧嗒着旱烟,烟灰落在“王伦”的胸口,像朵开败的红梅。
赵小虎突然明白,父亲和周叔当年要查的,何止是台报废的吊钩,而是整个码头淌着的黑血——从船厂到歌舞厅,从赔偿金到走私烟,都被那台编号BH-037的吊钩串成了线,而他们的工牌编号,不过是这条线上的蚂蚱。
巷子深处传来狗吠,是豹哥养的狼青,叫声里带着金属链条的响。
赵小虎站起身,把《水浒传》塞进棉袄,木质刀柄贴着心跳,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轰鸣。
三儿的BP机突然发出“叮”的轻响,屏幕上再次闪过“126台23587 HYC 00:02”,这次信号格外清晰,像从码头方向首射而来,带着海盐的腥气。
“走,去码头。”
赵小虎拍了拍三儿肩膀,扫帚疙瘩在雪地上划出深痕,“盯着远华的铁桶,尤其是编号BH-037的,桶身有三道凹痕,和周叔工牌残片的形状吻合。”
雪粒子突然转了向,劈头盖脸砸下来。
路过巷口的槐树,赵小虎看见老陈的二八杠还歪在雪地里,车铃铛上的冰棱己经化了,水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,像在数着码头吊车的转动次数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牌残片,金属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,混着BP机的震动,竟觉不出疼——这点疼,比父亲被吊钩砸断腿时的惨叫,比周叔坠海时的浪花,算得了什么?
码头方向突然传来犬吠,紧接着是铁门撞击的巨响,混着有人喊“抓贼”的声音。
三儿突然拽住他袖子,眼睛在黑暗中发亮:“虎哥,码头仓库有火光!”
赵小虎望去,雪幕中隐约可见远华号货轮的轮廓,吊车的吊钩正抓起个铁桶,桶身“远华贸易”的字样在火光中格外刺眼,编号BH-037的喷码被火舌舔得发红,像道正在流血的伤口。
他看见豹哥站在吊车旁,金链子在火光中晃成光圈,正指挥混混们往卡车上搬铁桶,每个桶上都贴着“工业润滑剂”的标签,可飘来的气味却是刺鼻的香烟味。
他知道,属于他的夜巡才刚刚开始,而青石板下埋着的,不只是父亲的赔偿金、周叔的工牌,还有二十年前那个没装起来的路灯,和永远扫不干净的,淌着黑血的江湖。
李大爷的旱烟在身后明灭,老人的咳嗽声混着码头的轰鸣:“小虎啊,当年你爸说,扫帚扫得净青石板的雪,扫不净人心里的灰……”赵小虎握着新配的刀柄,突然觉得掌心发烫。
他知道,从今晚开始,这把扫帚不再是收保护费的工具,而这把刀,也不再是电工的家伙——它们会变成青石板上的血脚印,变成码头吊车的轰鸣声,变成BP机里的神秘信号,变成这个混沌时代,最锋利的注脚。
雪越下越大,三儿的BP机第三次响起,这次显示的不是信号,而是串数字:19891227,父亲和周叔的忌日。
赵小虎望着漫天飞雪,想起李大爷书里的话:“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”
他笑了笑,带着三儿往码头走去,扫帚疙瘩和西瓜刀在雪地里拖出两道深痕,像极了《水浒传》里林冲的枪,和青石板上,永远淌不完的血。
码头的铁门在风雪中摇晃,赵小虎看见门缝里漏出的火光中,有个熟悉的身影——老陈穿着船厂工作服,正往铁桶上贴标签,袖口露出的BH-038号工牌,在火光中一闪而过。
他突然明白,二十年前的真相,就藏在这些编号里,藏在吊钩的齿轮里,藏在每个人心里的灰里。
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,赵小虎却感觉不到疼。
他握紧扫帚和刀柄,听见三儿在身后低声说:“虎哥,BP机信号定位了,是码头三号仓库,和1989年事故现场同一个位置。”
他点点头,望着远处吊车的剪影,BH-037号吊钩正在起落,像个巨大的问号,悬在银月湾的上空。
而他知道,今晚,他要用扫帚和刀刃,把这个问号,刻成句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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